过去五年间,85后女摄影师杨鑫走遍陕西省商洛市最偏远的山村,免费为3000多位留守老人拍摄遗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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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将照片和幕后分享在社交媒体上,冲上热搜:“看哭了,忘了多久没回去了”……
山里的老人从不避讳死亡话题,个个盛装打扮,露出坦然的微笑。
“很多老人一生只拍过两张照片,一张是身份证照,另一张就是我拍的遗照。”
▲ 拍照中的杨鑫
▲ 遗照活动现场充满笑容
七月中旬,一条跟随杨鑫来到了遗照拍摄与分发现场,与她、90后00后志愿者、山村老人聊了聊遗照背后的故事和意义。
编辑:宋 爽
摄影:付 聪
责编:朱玉茹
▲ 西川村排队等待拍照的老人
七月中旬,正是商洛最炎热的时节。不到早上十点,西川村村委会门口的小广场上已聚集了四五十位老人,有的心急的甚至四五点就前来候着。
老人们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衣服和首饰“盛装打扮”。附近没有理发师,便尝试自己动手修剪头发。坑坑洼洼的发型,难以掩盖老人们嘴角的喜悦。
▲ 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坐着轮椅来拍照
从城里来的一批年轻志愿者,要来免费为他们拍遗照。这可是村里的一件大事。
▲ 老人在杨鑫的引导下露出微笑
杆子和红布架起的简易露天影棚里,有的老人因为紧张,目光忍不住向两边瞟;有的老了肩膀硬,佝偻着上半身;有的牙齿掉光了,不好意思咧嘴笑。
“阿姨,您要是不笑,以后娃都不敢把您的照片摆出来。”“您多大年纪啦?都八十啦!怎么连皱纹都没有?平时抹的啥?”“咱们拍照不收钱,也不上您家吃鸡蛋!”
▲ 杨鑫觉得老年人就像孩子一样,需要哄着
志愿者中,杨鑫总是那个嗓门最大、最爱开玩笑的。她在商洛一家媒体工作,拍摄过不少农村题材的纪实照片,这场活动便是她发起、组织的。“很多老人一生就只拍过两次照片,一次是身份证照,另一次就是我拍的遗照。”
第一次为山村老人拍遗照是在五年前。“我去一位农村低保户老人家送过冬衣物,桌子上放着一张A4大小的瓦楞纸板,白纸黑字地写着‘某某某之牌位’,牌位前有燃尽的香。我问她怎么没有照片?她平静地回答我:‘山里人谁去拍照?’”
“我深受触动,临走前举起相机为老人拍了一张照片。后来洗好送了回去,她特别开心,用干枯的手摸着照片,喃喃自语,‘以后不在了,留给孩子们看’。”
▲ 年轻人几乎都去大城市打工,村里只剩老人和孩子
这样的情况在当地并不是少数。商洛群山绵延,在脱贫攻坚前是国家级贫困县。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,老人则被留在了大山里。
“之前拍过一个老人,他有5个孩子,都外出打工,一年回来一次。我问他,想不想孩子?他说,想,想了就视频。但他自己不会打,只会点接听,所以永远都是等着孩子打过来。”
子女如果有心,会带他们去照相馆拍张照片,如果忘记了,去世后就只能把身份证照放大作为遗像,但抵不过像素太差,几乎看不清五官。实在找不到照片的,就在纸板或木板上写上文字当作牌位。
▲ 每次活动现场氛围都非常热烈
“我就开始组织大规模的拍照活动。最初申请的时候,我们自己心里也犯嘀咕,老人们会不会嫌晦气,没人来参加?没想到反响相当热烈,登记台都快被挤垮了,老人们还骑三轮车、骑摩托车、拉板车叫上家里人来拍。”
6年以来,杨鑫已在近30个村子组织过60场活动,拍过超过3000位孤寡、留守老人。
▲ 老人穿着破旧的鞋子拍照
照片拍完后,老人们通常不会立刻回家,而是呼朋唤友一起来拍。“有次都快拍完了,一位老爷爷才匆忙跑到现场,鞋面和脸上全是水泥点。他难为情地询问能不能插个队,一会儿还要去工地赶工。”
“我边收拾水泥点边问,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干重活?老人回答道,能挣一点是一点,不给孩子们添麻烦。”杨鑫回忆道。
村里的人不愿麻烦别人。但碰到身体太差、没办法下床的老人,志愿者们总是二话不说,直接亲自到老人家上门拍照。
▲ 老人拿出蜂蜜招待志愿者
老人淳朴,邀请志愿者上家里“喝水”,也就是吃饭做客。“我们一般都会拒绝,如果去了,老年人要忙活一中午,还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。有次拗不过,去了一位老奶奶家,她不停地塞给我们核桃和饼,我们只好六七个人分了一个饼。”
拍照的氛围通常是欢快的。但接触的老人多了,偶尔也会感到难过。
“一位老人拍照时怎么也笑不出来。一问才知道,他的孩子不久前去世了,去世前还在现在拍照的地点拍过身份证照。我们听说后,都背过去默默流眼泪。”
“还有老人拿来了已故父母的照片,问我们能不能修复。但这些照片又小又模糊,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
▲ 遗照分发现场
比起拍摄,山村老人最期待的,或许是苦苦等待一个月后,从杨鑫手中接过洗好的照片。
每次分发照片,杨鑫都会布置一个小小的展览,喊上拍过的所有老人一起来看。在肖塬村的村委会门口,一百多幅12寸照片并排,红色的背景映上金色相框,看上去有几分壮观。照片统一用工艺复杂的激光冲洗,不但立体感好,而且放得久,就算几十年也绝对不会褪色。
▲ 村里老人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
为何如此大费周折?“我这几年跑农村,最大的感受是,在政策扶持下,村里老人的生活环境大大提升,可他们却始终很孤独。”
“他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,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。我希望能提供一个契机,让他们能热热闹闹地聊会儿天。”杨鑫解释道。
▲ 老人们互相比较谁的照片拍得更好
老年人围在一起,“选美”似的互相比较谁拍得更好。“你头发又黑,笑得又好看,以后走了,娃把你供在家里,看了就开心。”“拍照的时候叫你笑你不笑,现在没别人好看吧。”每个人都笑开了花,完全不会想这是死后要用的照片。
“中国人谦虚,夸人只爱夸别人,但我也见过夸自己的。有人拿着身份证照片对比遗照,说还是遗照拍得好。还有人拉着别人说,你看咱俩一样大。意思是,咱俩虽然年纪一样,但你照得老,我照得年轻。可有意思了。”
▲ 老人将装着寿衣的箱子放在卧室
▲ 村中一户老人为自己和老伴准备的棺材。
从木材种类、花纹、漆的种类,全部由木匠上门个性化定制,价格不菲。
但像拍遗照这样的重要的“小事”,没人上门服务,老人也不愿给孩子添麻烦,往往会被忽略。
杨鑫发现,村里的老人其实对死亡的态度非常积极。很多刚满60岁,就开始为自己准备棺材、寿衣,直接摆在家里。这和盖房子、结婚、生孩子一样,是件大事。
“拍照时我们刻意不提‘遗照’这个词,但老人们却毫不避讳,甚至打趣说‘谁还不死了?总得留一张体面的照片放在柜子上。’”
“他们参加过太多场葬礼,知道自己离去的那天,走在最前面的是抱着遗照的孙辈,然后才是棺材。没有一张体面的照片,是会被人笑话的。在生前亲自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,甚至是把墓碑都修好,才能放心地走。”
老人们的生死观,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杨鑫的生活态度。“他们能够直面死亡,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勇敢地说自己想说的,做自己想做的,拒绝不想要的东西?”
▲ 从不会修掉皱纹、老年斑、白发
后期修图时,杨鑫从不会修掉皱纹、老年斑、白发等“岁月的痕迹”,但也有例外。
“山里的老人们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,很少去医院,很多病拖着拖着就落下了病根儿。有次拍的老人就是因为眼睛患疾病没去治,熬到最后甚至没了一只眼睛。我就悄悄说,叔,我给你把眼睛修得跟原来一样。”
“等照片洗出来,他认真盯着照片看了好久,那仅有的一只眼睛湿润起来。也许他没想到,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自己完整的样子。”
▲ 小男孩一眼认出了爷爷
老年人的欣喜中也带着些许迟疑,这么好的照片,真的一分钱也不收吗?向志愿者反复确认后,才放心取下照片。
“山里的老人都被骗怕了。以前有人开面包车来说免费拍照,结果是直接把人脸拙劣地PS到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人的头上。照片免费,相框要单独收几十块钱。而且质量也不好,几个月后就泛白了,五官都看不清。”
杨鑫记忆最深刻的,是一位还没拿到遗照就去世的老人。“他的老伴在照片墙失魂落魄地走来走去,突然低下了头,伤心地哭了起来。上前一问,才知道他在上个月刚刚去世,连遗照也没来得及用上。我心里很自责,急忙走到老人身旁,安慰她,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照顾好自己,多享几年清福。那一刻,我觉得我们应该快一点,再快一点。”
“还有一次,一位老人来领遗照,一脸苦笑。我上前安慰他,把照片拿回家给孩子看,他们肯定喜欢。我话音刚落,他就立马哭了出来。后来听村里的人说才知道,这位老人无儿无女,拍照不是留给后人,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界。”
▲ 拍照前为老人整理仪容
杨鑫的拍遗照项目,也吸引了不少90后、00后志愿者的参与。拍照前,他们会先为老人们擦干净衣服上的尘土,用喷壶、梳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老人没有条件经常洗澡洗头,看着志愿者指甲缝中的黑泥,心中略带愧疚,“比我亲儿子亲女儿对我还好。”
▲ 老人耳朵背,李燕也从来不会不耐烦,一直笑呵呵的
团队骨干中年纪最小的李燕,前前后后参加了十几次活动,至少为2000位老人拍过照。“十年前我姥姥去世时,我特别伤心。但山里老人的生死观让我更加释然了,活着的时候要好好活,走到最后那一天也没有遗憾。”
在她看来,老年人就和小孩子一样。“他们也喜欢穿新衣服,喜欢拍照片,只是很少有那个机会。”
▲ 志愿者带着读小学的儿子参加活动
98年的牛晨晖,在参加活动后,对老年人的需求更加了解了。“老人们其实很渴望与其他人去交流。延伸到我的生活中来,我会在生活中给长辈多打打电话,和他们交流。”
曾经还有90后志愿者在拍照后,红着眼框拥抱了一位老奶奶,一问才知道,老奶奶长得像她已故的姥姥。每次参加活动时,她都希望碰上和姥姥长得像的人,能够再抱抱对方,寄托自己的哀思。
▲ 杨鑫的社交媒体
社交媒体上,杨鑫拍摄的遗照也戳中不少年轻人的心。“想爷爷奶奶了,今天一定要给她打个电话”,“看哭了,忘了多久没回去了”,“回家了也要和家人合照”。
“有位年轻人看了我们的视频后,才知道自己父母的遗照是我们拍的。他很欣慰地留言说,现在老人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,感谢我们在老人精神的时候拍了照,他今后在看到照片怀念老人的时候,记住的永远都是幸福美满的样子。”杨鑫告诉我们。
不好的评论也有。“有人觉得为老人拍照太残忍。但其实老人们最害怕的是被遗忘,活了几十年连一张照片都没有,才是最大的残忍。甚至还有老人想出钱让我们多洗几张,几个孩子一人拿一张。”
“还有人留言说,你们一天能挣几千块钱吧?但其实我们从来不收费,活动的钱都是网友、基金会或义卖时一分一分筹来的,摆摊时还被城管追过好多次。”
常年驻扎在乡村,杨鑫学会了和老人的相处方式:“要脸皮厚,先找一个点去夸他们,聊开了,他们就会自己找话题”。
除了筹款工作,五年间的困难也数不胜数。杨鑫平时有正职工作,只能在休息时或请假来拍照;一次送照片途中,她遭遇了车祸,小轿车被水泥罐车推出10米,车门被完全搅烂;有次举办活动时,母亲突发心梗,她从村里开车匆匆赶到时,母亲已经躺在了手术室里。
但她从未想过放弃。“我会坚持下去。虽然我只是普通人,但我会在能力范围内,能多举办一场就多举办一场,能多拍一张就多拍一张。”
▲ 杨鑫在大学时期用胶片相机拍下奶奶的小脚。
老师让她用大画幅去拍,参加影展。
可惜还未拍成,奶奶就去世了
至今为止已为3000多位老人拍过遗照的杨鑫,记忆中却从未留下已故爷爷的容貌。
“爷爷去世的早,我从没见过他。在奶奶的描述中,他是一位赤脚医生,还会做豆腐,总是挑着担子边卖豆腐边帮人看病。而当我问起爷爷长啥样时,奶奶却说,没有照片,不太记得了。”
或许是对此感到遗憾,或许是渴望留下重要之人的容貌,杨鑫在大学时用胶卷相机为奶奶拍下了一组遗照——白发苍苍的奶奶站在老房子的土墙下,笑意盈盈。奶奶过世后,杨鑫常看着照片回忆往昔,比如奶奶养过的第一只小猫,黑白的,很调皮,喜欢在农院的柱子上磨爪。
▲ 村里外来拜访者少,老人目送志愿者离开, 迟迟不肯回家
杨鑫在乡村长大,她带我们来到儿时生活过的山顶,在修铁路前,这里有一座牛棚和一大片柿子树林。她怀念过去的时光,思念已逝的亲人,却也因当下有亲友陪伴左右而感到幸福。
“我想说的是,你不必回头,只需要时常侧身转头,就能看见,爱你的人一直就在身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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