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影《月光武士》编剧导演虹影。
电影《《月光武士》海报。
●虹影
【资料图】
很多人问我,你是一个作家,为什么要跨界当电影导演?
这个问题,我也问过自己。
小时候走两个小时路,去看露天电影,《英雄儿女》《地道战》都是那样看的,哪怕坐在幕布的背后,一颗孤独的心,也是那么快乐。从来听到电影两字,会浑身一震,寄寓伦敦时,每天晚上两部电影填入记忆中,疯狂爱电影,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导演一部电影。
法国人卢米埃兄弟在1895年发明了电影,给人类带来巨大冲击。我不知,如果没有电影和文学,这个世界还是不是如此令我着迷。写小说,是一个人的事,制作电影是集体的事,投资、编剧,演员、声音,特效等等,是用影像讲故事。
2015年,一个著名电影导演购了我的《罗马》电影剧本版权,一个喜剧的男女奇遇故事。有一天我和他在阿里影业谈完事,正朝大门走去,我问导演,你说你没有空,那你找到对路子的意大利导演了吗?没想到,他停下脚步,看着我良久,然后说:
虹影,你来导,你肯定能行,你了解中国,又在意大利住了十年,我这儿投部分,其它资金你找,你敢吗?
这无疑是个带咒语的曼陀罗花,瞬间击中我。我站在那儿,一动不动。做导演?我的人生,从不按常规出牌,面对这一挑战,为什么我不试试?起码有一个人相信我。这像一场梦,跟所有做电影梦的人一样,只知电影神奇美丽,不知电影也会夺人魂魄。
于是,我朝他点了头。
一
事实上跨出那道大门,我的生活全部改变。
我开始像书虫,啃所有跟电影制作相关的书,我不倦地问专业人士,无止境地学习,扎入制作电影的深海之中;同时我像一头傻傻笨笨的羊,不在乎挫折地找资金,没人相信我,好几个业内大咖说,我们买你的小说版权,因为你是好作家,但不敢投资你做导演的电影。有意思的是,那个著名导演说好的资金,因为项目出了意外,最后也未兑现。
我没有放弃。记得好友GL陪我找资金,她是作家,也是影视界宠儿,我们走进一家影视公司,老板整个过程,正眼也没看我一眼,一个人可以不看人说话,也是大本事。我这头羊,他都不必宰杀我,因为我毫无价值。
来来回回见人,谈我对电影的想法,说这个喜剧故事,没人相信我。但我继续给人说我的电影。只要有一线希望,我都会前往。终于第一笔资金到了。终于意大利电影公司愿意合资拍片,申请合拍证也批下来了。
2016年冬天我们与GL两家去罗马和我在意大利的家,那儿刚好地震,虽不在震中心,家被封锁待修,我们只好住酒店,天天聊电影,一边度假,一边寻找拍摄电影《罗马》的外景。2018年5月,我带着团队到罗马定景,并与意大利合拍片方商定具体事宜。因为合拍片所有的问题都出现了,我这头羊被国外电影人套得死死的,在最后那一刻,我挣脱了,对他们说,我停止这个项目。
得交学费,进入电影行业,第一步就撞得头破血流。
之后,我安心写小说,感觉一个人创造文学,是如此轻盈和自由。
二
2019年年初张一白在重庆29中拍摄电影《风犬少年的天空》,我去探班。中午他请我们一家和刘仪伟一家吃鱼,问我在意大利拍电影如何?我简要说了过程。他说,你第一部电影应拍重庆,这儿你一切都熟悉,你就做一部重庆电影吧,你可以的。
他的话鼓舞了我,重新点燃我的电影梦。
我回家就在自己众多写重庆的中短篇小说里,选了一个短篇小说,当天就开始写剧本:在重庆市中区一号桥,一个失去父亲的少年窦小明,与开小面馆的母亲相依为命,在医院里认识的护士秦佳惠,中日混血,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美女,她对他非常关心爱护,他爱上了她,偷了她照片,是骨子里那种喜欢,夜夜拿出观看,念念不忘,有每个男孩成长中青春荷尔蒙的骚动和对异性的幻觉。有点像朱塞佩·托纳多雷的电影《西西里美丽的传说》,但又不是,比之更复杂、更直接,有一天,少年发现护士被混混头子的丈夫家暴时,他挺身而出,保护她,从此这三个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。
剧本写完,开始筹备。紧跟着,疫情开始,因为签证问题,我只能回到英国。英国疫情严重,进行隔离。
听着窗外救护车的呼啸声,我想得最多是重庆,决定将剧本的内容写成一个长篇小说。
以1976年一个女孩被几个少年欺凌开始,那个女孩可以说是我,上小学时,我在学校外墙下被他们打,按在地上,要我学动物叫。其实这样的事,经常发生,不仅我,别的女孩也遭遇同样的欺凌。
那个女孩,有一个男孩窦小明为她挺身而出,其实我们这样的女孩子,内心深处多么需要一个“月光武士”,需要保护者。
我的少女时期,经常看到人往江边奔跑而去。每次我看见船翻了,都会浑身发抖。我在外做苦力的母亲每周乘船回家,她的船不要出事,于是我对江水说:求求你,让我的妈妈安全回家!
那是恐惧,一个孩子,对害怕失去亲人的那种恐惧,至今在我身体内。那充满恐惧的孩子也是《月光武士》里的少年窦小明。
故事写了一年多,小说发表在《花城》杂志,后来出版单行本,尤其受到重庆读者的喜爱。我根据小说,又重新写剧本。
2021年夏天我从英国回到国内,艰难地寻找资金、组建团队和选演员,于10月底在重庆开机,拍摄了35天,经过难以想象的困难,包括我的大姐离世、我的主创擅自离开,我一个人坐在堆积如山的道具衣服之中,面对桌上厚厚的账单时,我没有哭,因为我有电影梦,哪怕这个梦是这么容易被现实击碎,我也没有后悔;我咬着牙,找资金,做后期,用了近一年时间完成制作。
去年印度最老的果阿A类电影节,选了《月光武士》入围重要单元,并邀请我及主创参加。
但这对我无疑是一种安慰,这个梦,好像不是百分之百的虚无,也没有把我打垮。
三
父亲是养父,小时我与他经常坐在家门外长江边的礁石上,我们沉默着凝视江水,看着船进进出出,这样在脑海里是一帧帧画面。画面在变化,雾起雾散,暴雨之前,江岸乌云压下来,朝霞显现,全是霞光,晚霞出来,火烧云中,你可以看得很远很远,那些吊脚楼,那些在风中翻飞的衣服,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,可以忘掉你身上承受的那种饥饿、痛苦和绝望。
沉默是父亲教给我的,沉默,对我而言,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量。
父亲,一个不会讲重庆方言的浙江人,患有眼疾,晚年完全是盲人,从不麻烦人,心明如镜,像雷蒙德·卡佛的《大教堂》里的盲人。父亲以前是船上驾驶员,新中国成立前是轮船船长。但他自学文化,自学木匠、会做各种家具、会弹棉花,会做灶,会补墙,父亲在我们那一带,不断地帮助人。邻居们遇上东西坏了,会找他。即使那些欺负我们家的人,找父亲帮助,父亲从不计较,照样伸出援手。
父亲拥有一种大心。从他的身上,我看到了《月光武士》里做鞋匠的秦伯伯,他也是沉默的,面对历史,面对不公,荣辱不惊。
江水波光闪耀,如轻烟绽放的雾气,从江面开始,蔓延山腰,萦绕在吊脚楼,那些消失掉的人和事,浮现在我面前。
之前,我用文字讲故事,这次我用影像,告诉你,一种不可实现、不可忘怀的爱,被珍藏在我们灵魂深处。
看着后期棚里大屏幕上越来越鲜活的一个个影像,我没有欣喜,因为这部电影,就像我的孩子。一个孩子出生,会完全脱离母亲的身体,它福祉与否,自有命数。
这话是父亲说的。
那些碧绿的江水一如既往地流淌,长满青苔的石阶上,少年心中的女神走下来。
她神秘而端庄,美丽而忧伤,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我突然明白,为什么电影开机时,大家要恭敬地做仪式,哪怕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,我们也是在创造这世上已消失了、不曾有的影像,必须给先祖和上天一个照会一个致敬。于是,少年心中的女神走到我们跟前。
这时距离那位电影导演要我做导演的话,已有七年。
标签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