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本文为《品读》2023年第5期内容
初夏时节，人们相约去村前清洗古井，水抽干之后，将一只碧绿的青蛙掏出了井口。青蛙鼓着双眼，把这个陌生的世界看了个遍，然后一蹦一跳地隐没在密集的草丛中。
古井旁原来青苔密布，杂草丛生，为配合卫生村镇建设，村里开展环境大整治，好多年没清扫过的古井，来了一次彻底清洗。首先铲除了四周的杂草，用水泥抹平了地基，灰头土脸的古井变得容光焕发，清清爽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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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我去井里打水，那只青蛙竟又回到了井边，它伏在井沿的水泥地上，把头仰向天空，下巴底端的白色气囊如鼓胀的气球，呱呱地叫着，像有无数的疑问和委屈需要诉说。
看到青蛙，我赶紧上前，准备将它捉住，可青蛙显得十分惊慌，围着井台不停转悠。我追着青蛙绕古井转了一圈，气喘吁吁地不仅没追上，反而把青蛙逼进了路旁的水沟。别看它是一只出井的青蛙，其实它颇懂人间世事，不仅知道自我保护，而且还明白一只青蛙应该坚守什么、远离什么。尽管井底只是方寸天地，但是同样能够映照天空的宽广。一滴水可以推测江河的博大，一颗露珠可以映照太阳的光辉，井下与井上，宽广与狭小，各有寓意。
那天晚上，青蛙在井边不停鼓噪，那种叫声显得特别奇异，一声比一声焦虑，一声比一声急切。我不明白青蛙为何会那样急切，那样渴望回到井下去。从小在井下长大的青蛙，或许习惯了井底生活——“井里蛤蟆井里好”，这是朴素的乡间谚语。
我听到那种叫声，有些烦闷，感觉这只青蛙藏着满腹的心事，那声调绝对不是稻田里欢快的蛙鼓，分明是忧心忡忡的喊叫！
当晚我就有了想法，决定明天要将那只青蛙放回井里。第二天我一早就过去打水，果然那只青蛙伏在井沿，双眼无奈地望着天空。我悄悄踅摸过去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一把逮住了青蛙。肉嘟嘟的青蛙在我手心里不停挣扎，不停鼓胀。突然不知从哪儿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，那种叫声好像在责怪我多管闲事！它讨厌我太过粗鲁，一出手就弄痛了它。
我仔细一看，青蛙果然负了伤，因为井口有一个一米左右的麻石圈，青蛙一个晚上都对着井圈不停地蹦跳，想直接跳入井中，但终究没有逾越那个高度。粗粝的麻石把青蛙腿上的表皮磨破了口子，露出淡红的肌肉，麻石上留下了点点斑痕。
我手握青蛙，正准备往井下扔去，身后猛然出现两位负责卫生监督的管理人员，他们大喝一声，阻止了我。他们反对我把青蛙放回井中，说青蛙不卫生。听他们这么一说，我只好又把青蛙重新放入草丛，就在青蛙即将进入家门时，被一种外力拽了回来。
这天晚上很安静，我再没有听到蛙声。我想，青蛙可能找到了新家，或者转移去了别的地方。慢慢我也就把这事给淡忘了，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，毕竟是一只青蛙，终究难以留住长久的记忆。
每天清晨我照样会去古井中打水，照样干该干的事。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一点什么，那天打水的人多，我在井前的空地上排队等候。突然发现有一大群蚂蚁从我的脚下逶迤而过，它们急切奔跑，像去赶赴一场盛宴。我的目光顺着蚂蚁队伍往前扫去，在蚂蚁的牵引下，我沿着井台的边缘向前，发现蚂蚁在一块石头后面停留不动了。我按图索骥，悄悄地跟了过去，很快看到了更多的蚂蚁。再往石头下面察看，终于看清了一样东西——那是一只青蛙的尸体。尸体上趴着密密麻麻的蚂蚁，这群小小的大力士，竟把青蛙的尸体托了起来，正在缓缓地向前拖动。这只青蛙尸体只剩下上面一半，下一半不知是已经腐烂，还是被什么动物咬走了。
我断定它肯定就是从井里捞上来的那只青蛙，它面对眼前的万顷良田，遍地芳草，怎么就无动于衷？苦苦守着这口水井，直至生命的终结。
想着青蛙，我这担水挑得心不在焉，可能是两肩没有平衡好，沿途不断泼洒。回忆那只痴心不改的青蛙，不禁心生感叹！现在连人都见异思迁，朝三暮四，有头无尾，半途而废。但是一只青蛙竟然如此“恋家”，真让人不可思议。如果仅仅为了生存，凭它的体魄，跃入池塘，跳进田野，轻而易举，但这青蛙是何苦呢？莫非是它不适应大千世界的复杂变化和生存方式?也许在井底的日子，是一种最简单的生存方式，仰头看到天也就不过井口一样大，人也就是来打水的那么几个，同类与异类的相处关系简单而又透明，没有天敌。几只小鱼小虾从来不需要相互防范，没有纷繁复杂的争斗，享受着冬暖夏凉的居住环境。待在这个地方更显安全、更显舒适，农药、污水、化肥不会轻易流进来伤害它，嘴馋的人也没有来抓过它，懒惰的人不会为了一只青蛙跳到水井中。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，但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变得最危险了。从一些人的生存方式推论，井底之蛙一定是渴望跳出井底的，想看看高远的天空，看看辽阔的大地，不甘心一生就消耗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。但青蛙至死也不明白，人们为何要将它赶出井底，那里到底是谁的家？
其实人也猜不透一只青蛙的心事，更不知道一只井底之蛙的理想。子非鱼，焉知鱼之乐！
青蛙最终尸骨全无，完全消失。十几天后，我去古井中打水，水上升到井台后，我心头猛然一颤。赶紧放下水桶，蹲下身子，仔细端详，水桶中竟然打起了好几只小蝌蚪。那一刻，我惊呆了，看到水中游动的小蝌蚪，横冲直撞，无比惊慌。我用手轻轻地把它们托起，小心翼翼地放回了井中。从那一天起，我对水波不兴的古井充满期待，期待夏秋过后，又一个春天如期到来。
原标题：《出井之蛙》
作者：詹文格
责编：张子晴 / 校对：郭艳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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